《醫師與生死》精采書摘
當死亡輪到醫師身上
當醫師生病時……。
曾有電影描述:一向在病人面前呼風喚雨的醫師,當自己成了其他醫護人員眼中、報告、病歷上的一個代號,一如他平素對其他病人所做時,他將作何感想?
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讓他們在驚懼中深刻體會病人的茫然、無奈與痛苦,從而重新省思醫學的真諦與醫病的關係。
有一天,帶著這樣的體悟再回到臨床醫療崗位,站在病人面前,他們從此有了不一樣的感受與行醫方式。
醫師親歷疾病的試煉,是如此;那麼,死亡呢?當醫師經歷至親、好友、手足的死亡,身為死者家屬有不同的體悟,若自己成為臨終病人時將帶來怎樣的震撼與衝擊?
若死亡輪到我身上,又將帶給醫者怎樣的省思與蛻變?
死亡這件事,是「總有一天等到我」,若輪到醫師自己身上,他們有以下十種態度:
輪到自己時,希望能「安樂死亡」
見慣死亡的醫師們,很少會承認自己「怕死」,但是與死亡相連的是痛苦的臨終過程與醫療武 器的折磨。一般民眾可能無法想像天天給病人打針、開刀、插管的醫師,自己也怕這些醫療措施!在「安樂死」的觀點章節,大部分醫師不贊成、也承認自己絕不會給病人執行安樂死。但若輪到自己生病,而且又很痛苦的話,許多醫師卻希望自己能「安樂死亡」,「安樂死亡」並非提早用人工方式結束生命,而是緩解痛苦,在沒有痛苦的臨終過程中自然死亡。如以下的醫師們說:
1.我希望能安樂死亡,如果我很痛苦的話,我希望有人能夠幫我解除痛苦。人生在世,不需要在死的時候那麼痛苦。
2.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可以選擇你死亡的方式,那就死得乾脆一點,我覺得是對家人也好對自己也好。
3.死最好是死於心臟病的,突然間胸口一緊然後再過來就不省人事,我是覺得這樣最好了,死得乾淨又不會給親屬帶來太多的麻煩。
4.大部分的人會希望突然間心臟麻痺或怎樣就死掉, 那就沒有痛苦。
5.我如果能看電視看到死掉那是最好,因為這樣的話,沒有痛苦,表示說你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
6.我覺得癌症死亡是滿殘酷的。最安樂、最快的是瞬間死亡,那是最舒服的。像CVA(中風),一下子就死掉。可能會有很難過的幾分鐘,但我想那是比較舒服的死法。
7.愈沒有痛苦愈沒有什麼意識,結束得愈快愈好,像現在這種精簡的時代不必浪費太多時間。
8.一個人還是希望好死不如歹活, 沒有人會想說早點死一死,除非太痛苦才會想說死了算了。我是希望我運氣好一點,能夠突然死亡,突然死掉,要做三輩子好事啦!
綜觀以上八位醫師的說詞,其實他們認為的「安樂死亡」就是「沒有痛苦的死亡」,與學術上「安樂死」(Euthanasia)以「加工致死」的真正定義有所不同。
然而中文「安樂死」的翻譯與「刻意置人於死」的行為是有出入的。由於翻譯名詞的混淆,使得醫界與民眾都一面倒地贊同,其實贊同的是「安樂死亡」,而非倫理上有爭議的「安樂死uthanasia」。
在醫院的死亡如同人間地獄
天天穿梭在醫院中的醫師,卻描寫在醫院的死亡恍如「人間地獄」。看看醫師們的描述:
1.有一個醫師同事,得到血癌,本來做骨髓移植做了好幾年。我看過他在骨髓移植室裡面,說快要「抓狂」了,說他整個人裂開了,很痛苦。所以我就會想說假設我是他的話,可能我就不會選擇做那種很劇烈的,可是又很痛苦的治療,到後來好像結局一樣是死。化學治療結束,如果沒有反應,我有可能就到安寧病房,那個時候,在有限的時間下慢慢的治療,提升臨終的品質。
2.在醫院的死法好像地獄一樣。
3.看到病人要靠人家照顧,比較沒有尊嚴,這樣拖,自己難過,家屬也難過,我們人要死得瀟灑、死得無牽無掛,死得不帶給人家一點麻煩。
4.不要纏綿病榻及苟延殘喘,我希望能夠沒有痛苦的死,不要插管或一些儀器在身上。當然牽掛是難免啦,最好有個保險,這樣小孩、太太比較不會受苦,生活也比較有保障。
5.老實說我常在想如果哪一天我得癌症了,我是不是要做那麼多的治療。我會覺得不要。雖然化學治療讓病人多活了一個月、兩個月,但多活的這一個月、兩個月的時間他都躺在病床上,這樣子的壽命延長對病人是不是有意義?我是覺得沒有意義啦!終究病人還是走,沒有意義!就我個人來講,我如果是病人,我就不去做這種事情。
6.萬一我得了癌症,若可能救的當然要盡量去治療,如果說沒有辦法的話,那大概我也不會去要求急救。
從以上醫師的表白,能發現醫師醫治「無藥可救」的病人是他的職責所在。但若輪到自己當病人,可能就不會用同一套策略對待自己。
生命的意義與品質重於生命的量
醫師們的「怕死」,主要是怕「沒有意義的痛苦」。醫師的工作一向很有意義,很忙碌,所以一旦要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同時還備嘗痛苦煎熬,就非其所願。以下是醫師的表白:
1.我不太喜歡活得很久,活得很老,沒辦法動,也沒辦法自己照顧自己的一些起居,要人家來侍候吃喝拉撒,又是一身病,要人家忙東忙西,這種生活我覺得活著也沒什麼意義。
2.得個慢性病拖個十幾年,我覺得對病人來說實在是很大的痛苦,尤其有些病人拖更久,不管對他還是家屬來說都是很大的苦難。
3.意識清楚但你全身不能夠動,那種無力感是很大的挫折。
4.希望我活著的時候是吃得好,睡得好,沒有痛苦。
5.我想我現在還剩下二十幾年的時候就開始領受生命存在的喜悅,不要迷迷糊糊的到最後一年或最後幾分鐘才領悟到才開始頓悟,那時已經所剩無多了。
6.我想「現在」這一刻是最重要的,重點是在現在,不要活在未來,不要以後回想的時候才覺得後悔。
7.只要每一天好好的過, 我想是最好的。不管是哪一天結束都無所謂。
8.我是能夠面對死亡,可是對於痛苦,我可能就無法接受。說實在的沒有真正面對我也不敢講,但那時我也希望安寧一下,不要太長,只要讓我可以做完決定,就可以讓我很舒服地離去。
9.死亡對我來講不是一個悲劇,沒有意義的痛苦才是悲劇。
10.我想人應該活著沒有痛苦,人活著有痛苦,其實不要活著比較好。活得長、活得短,都沒有關係。你活得有沒有價值才有關係。
從自身的社會心理參照病人的需要
就讀醫學院時,老師在課堂上會再三強調,醫師醫治的是「人」而非「病」,病人的社會心理層面務必要整體考量。當訪談醫師面對自己的死亡情境時,他們常會想到家人、心理反應,及人生價值觀的問題,如此的反省將成為一種參照,在醫治其他病人時,就不會忽略了這些層面的重要需求。醫師們說:
1.家人最重要啊!當你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沒有人會後悔我研究做得不夠好,常常是後悔沒有跟家人多一點時間在一起。
2.我想比較擔心的是意外死亡,你大概沒有辦法去處理什麼,有可能一下子就走掉,我比較擔心的是家屬的悲傷無法調適。
3.你得了一個癌症在那邊慢慢拖,或是你得了一個中風在那邊慢慢拖,會拖累一家子的人,我覺得很不好。意外死亡他們可能一下子不能接受,可是我覺得時間會治癒!反而是癌症或是中風,雖然沒有死掉,卻半身不遂,然後拖累一家子,壓力更大。
4.事實上是有想過死亡的問題,以我本身來講,我有保險,因為意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若真的發生了,能做的只是讓家裡面的人都沒有後顧之憂,這是具體方面,但是再怎麼樣補償,還是沒有辦法像你這個人活在世上,跟他們相處的那種感覺。你一旦死了,什麼都沒有了,絕對沒有辦法彌補了,只能在金錢上讓家人比較沒有後顧之憂這樣子而已!這個是就現實的一面來說。
「自然死」與「安寧療護」為最佳選擇
當論及醫師自己的臨終與死亡時,幾乎皆表達安寧療護的人道照顧與自然死是較合乎人性尊嚴的選擇。以下是醫師的想法:
1.如果我就快要死了,應該站在這個點去考慮我所有的事情,我們不應該有那一種當英雄的想法,就是想把我救回來,讓我延長生命,幫我減輕症狀。我本來就要死了,我們就不應該想說,如果什麼事都沒做,就無法展現一下醫師的權力。
2.如果快要死了,處理態度就不一樣,處理態度就是說讓我不要難過,至於我的病到什麼程度,或是出現多少併發症,只要那些併發症對我不是太痛苦就可以了。
3.我已經快死了,你再把我救回來,又醒了,然後很痛苦,何必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如果到都了沒有辦法的時候,就接受安寧緩和治療,讓我的痛苦得到紓解,心理上的問題也能得到解決。
4.對於末期的病人,我相信給他任何治療的方法,跟沒有給治療的方法只去照顧他,生命的結果可能都一樣,可是他的品質就不太一樣。
5.我覺得如果真的要走,就要很舒服的走。
6.我第一個會考慮的事,我未來這幾天,這一、兩個禮拜,這幾個月會不會過得舒服。
7.我個人是採用也是希望讓我自然死亡,不必拖延,先立遺囑以防萬一。
8.我應該不會消極到想尋求安樂死,如果真的有問題的話,我想就我們自己所學,我有能力可以自己調藥自己弄,讓自己比較舒服,如果弄不好的話,當然我會請其他醫師,幫忙讓我過得比較好一點。我想我會盡力讓自己過得比較不痛苦。
9.不應該放棄病人,但如果你知道這個治療是沒有意義的,那就算了。是不做劇烈治療,但不是放棄病人,必須繼續照顧病人,直到自然死亡來臨。
死亡帶給醫師的人生啟示
醫學有極限,醫師不是神,眼看著病人在自己手中死去,會帶給醫師們對自己的人生什麼樣的啟示呢?以下是醫師從病人的死亡聯想到自己的死亡之反省:
1.我通常不去期待什麼,反正我覺得自己把日子過好,身體照顧好,該得什麼病及死亡就發生了再說。在看到這麼多病人以後,我發現應該讓自己接受各種的可能、好好面對,就是這樣。
2.現在已經處於中年,覺得最後總是要離開,希望至少能留下些東西,把握現在擁有的。
3.與其一直躺在病床,什麼都不能做,不如好好規劃一下有限的生命。
4.「人生海海」,把握現在,如果有要做的事就當前趕快去做,不要到死後才後悔。應該要積極過人生,應該把握現在,因為,真的,人生無常。
5.要看開一點,若從整個人類、宇宙來看,生命不是那麼重要,主要是看活的過程有沒有意義。
6.其實把死亡仔細想過後,在生活上的顧忌和擔心會更少,什麼樣的情況都可面對。
7.從整個群體社會得到某種程度的成就感。你肯定自己活著的意義的時候,你就會對生命與死亡有不同的看法。
8.每個人都會死,重要的是如何死得有尊嚴、有光榮,死得適得其所,死得順其自然,不要死得有遺憾,更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有備無患,死亡是需要準備及安排的
也許是各種死亡的情境看得太多,使得醫師對那種沒做準備的死亡所留給家人的爛攤子心有餘悸。醫師對準備與安排死亡的方法有下列三項:
1.思考與讀書
● 不會害怕死亡。每個人都要面臨生死的問題,有生就有死,要多看看這方面的書,早做安排。
● 以前是根本沒去想過,雖然在臨床上看到很多病人過世,但是還是比不上周遭很親近的人。比較震撼,就會去想,不曉得死了之後整個世界是怎麼樣,所以我會去找這方面的書來看。
2.交代家人,立好遺囑
●有的醫師能付諸行動真正立下遺囑,有的只是想想而已,並未真的做立遺囑之行為。
● 生命對自己來講當然是最重要的。但是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活,你跟別人有互動,你每天都會和別人做很多事情,今天你突然一下子就死掉了,就好像你任務沒有交接和交班好一樣,這不符合我的責任感、道德感跟價值感。
● 我的遺囑不像人家必須處理很多財產,那會有很多複雜的問題,所以我想一想,大概也不怎麼需要,但是面臨到死亡大事,我覺得還是盡早安排,去準備我的死亡,然後讓別人接受這種死亡。
● 我是希望在過世之前能有一段時間讓我準備事情,不要突然就走了,那對家屬及自己的事業都沒辦法做一個好的交代,這樣我不會快樂。
● 我是想過如果我得了癌症,或許連化學治療都不想做,把該做的事情趕快做一做,該交代的趕快交代,心願還沒完成的趕快完成。我的前提是說很嚴重了,化學治療沒有效了,若化學治療還有效,還可以嘗試啦!
● 我現在是住院醫師第二年,保了一個死亡險。如果我死亡就能拿到錢,自己要走掉也不希望拖累其他的家人。
● 我想寫遺書只是昭告,把你的心願文字化。
● 有些人已經立遺囑立好了。就是怕心裡有牽掛嘛!會寫遺書的都是一個牽掛。
● 人很短淺啦!有時候碰到跟自己同年齡的人死亡了,就想萬一那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會怎樣?人生其實很快,需要建立起自己的人生觀。再來是家人,要買保險給家人,萬一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至少比較不會擔心,尤其是我常常搭飛機,這也是一種保障,因為孩子還小,我想做父母的都會替家裡人著想,這是一個基本的生活的保障。
● 以前自己會怕萬一死了怎麼辦,現在想的都是家人,會想到去世了你的家人怎麼辦,因為死亡是一家人的事,生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還可能是一、兩個家庭的事。
● 有家庭之後責任上就不一樣,如果是單獨一個人的話,那可能責任會比較少,但有小孩的話,你變成還要照顧小孩、太太、長輩等等。你突然死掉,這些問題就比較多,如果慢慢死掉、知道你要死掉的話,可以做一些安排等等。
● 如果遺囑立好的話,你突然死掉也沒關係,如果你都周全地考慮好,保險也沒問題,整個途徑都規劃好,不管是突然死掉或是拖好久死掉都沒關係了。
● 我在想,我到底要怎麼死,我要不要捐贈器官,我到底要用土葬還是火葬。
3.選擇自己的臨終醫療
● 死亡只有一次,這很困難的,要怎麼弄得自己心安理得,讓別人也心安理得。
● 碰到臨終的時候,醫療上該做的你就做,如果不行的時候,該停的你也要叫人家停。不要一直拚,死得要有一點尊嚴,不要這樣CPR(急救)時壓得血淋淋的。
● 病重時,住院要抱一個很嚴肅的心情,就是你這一次住院是不是能夠出院,能夠出院的話是撿到的,就是說你要住院就要抱一個必死的決心。
● 過了某些年紀之後,隨時要準備好生前預囑,交代臨終時的醫療處置。
● 我自己的話,我有器官捐贈卡,是有想過死亡的事情,但是在我昏迷的時候誰又能真正幫我做決定?如果沒有配套措施的時候,就算我想安樂死,就算我想捐贈器官,如果家人沒有這觀念就很難替我完成心願。
● 突然死是比較自私啦!你就這樣去了,治療都沒有空間,可是你旁邊的人就很痛苦啦。如果發現有癌症,至少還有半年、一年、兩年、三年的時間,大家心理上可以有準備,慢慢的接受這樣子的事情。突然死亡,比較好的說法是對自己好啦!可是那個是很自私的想法,一了百了,什麼事都沒有了,沒有任何的交代,是不負責的。
捨不得,放不下
醫師的生命擁有很多:高社經地位、聲望、受人尊敬、成就、助人的意義感、對社會人類的貢獻、極可能的美滿幸福家庭等等。「死亡」意味著「總體的失落」,所以擔心死亡其實是來自於「捨不得,放不下」。以下是醫師的心情:
● 讓你慢慢接受死亡這件事情。我所謂慢慢就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看到你的祖父母,你知道有一天你將失掉你的母親、父親,再看到你同學,最後才是看到自己。
● 如果我自己,我大概就不會想到死這個字,不太可能。而且自己很想擁有很多東西,當你想擁有很多的時候你就很捨不得死亡,不願意離去。覺得對死亡還沒準備好,是因為還有太多你喜愛的東西,或是說在你手上獲得的東西你捨不得放掉。
● 我自己也是在想,要到什麼時間我才會真正理解,我該放棄這些東西,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可是我已經有想過。
● 可能還是有一些人會慢慢從病人的死亡獲得哲學,就是「我一定要放棄,我有一天要放棄」,但我還是覺得很困難。
● 比較看得開,覺得對個人來講比較沒有恐懼,倒是會有比較多「捨不得親人離開」這種感情上的因素。沒有害怕的因素。而且我都寫好遺囑了。
● 都是一個牽掛,因為牽掛才會受苦受難。有所牽掛,所以你才會受苦受難。
死亡的恐懼
深入探討為何天天接觸死亡的醫師會有死亡恐懼,歸納他們的回答有以下四種來源:
1.死亡毫無預警,在不知不覺中就來臨了
● 有些人在加護病房,年輕時就死掉了,你怎麼知道哪一天不會輪到自己?
● 會覺得恐怖,因為死亡你不能夠預測,會覺得恐怖,但日常生活你不會常常想到它。
● 我是很怕這種死亡方式。坐飛機突然掉下去一下子就死了,我覺得很可怕。
● 我想每個人在碰到這個死的問題,包括自己,特別是自己的死亡,一定會覺得害怕,突然就發生在眼前了。
2.死亡使存在消失無蹤
單純的只是害怕,好像人就突然不見了!
3.死亡的存在性孤獨
● 死後好像變得很孤獨。
● 我為什麼會害怕,可能是死了會覺得孤獨,還有那時候的未知感和徬徨。
4.苟延殘喘是非人的折磨
我覺得要死的話就快點死掉,像癌症病人,從有銳氣給你磨到鈍掉,從有信心磨到沒有信心。後來你想死掉,人家還不讓你死,這種折磨真是非人的。
醫師非神,遇到死亡也只有認命
在訪談中,有趣地發現能坦承醫學之極限,及醫師的力量也有限的受訪者中,大多是資深及年齡較長者。可能愈是資深,經驗豐富,愈能體驗生命不可控制性,因而能發出感嘆如:
● 醫師當愈久愈知道人的力量有限,醫師不能取代上帝。
● 我會認命,不管怎麼死,我都認命。
● 每個人對死亡都會有恐懼,到現在我也是恐懼,人只有一次啊!人真的很脆弱!
2007.08.29《醫師與生死》自序
關於生死與推動台灣安寧療護
作者/趙可式
(成功大學醫學院教授/第十四屆醫療奉獻獎特殊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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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年前,當我就讀台大護理系三年級時,在一個外科病房實習,照顧一位四十多歲的肝癌病人,病人開刀時發現癌細胞已布滿整個腹腔,根本不可能清除,只好原封不動又縫合起來。病人的妻子要求醫師不要告訴病人實情,以免失去求生意志。
因此手術後醫師每天查房都是匆匆拍拍病人的肩:「很好!很好!你的刀很成功, 瘤已經拿掉了!等拆線就可以回家!」但是病人卻每天都摸著腹部向我訴苦:「醫師告訴我瘤已經拿掉了,怎麼我摸起來還在啊!而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怎麼回事啊?我是不是長了不好的東西?」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三年級實習小護生,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住院醫師也能逃就逃,很少走到病人床邊。
於是我斗膽請教主治醫師,誰知他說:「騙他啊!騙他一百次他就會相信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敢反駁大主任的話:「但問題是你每天查房時騙他的話,他都不相信了!」主任怒道:「不相信?不相信就叫他出院!」小護生滿腹委屈,又心疼病人的驚慌,一路從醫院哭回宿舍,拿起筆來寫了一篇短文:〈該告訴絕症病人真相嗎?〉刊登在醫學院的週訊上,誰知竟引起醫學系同學及醫院年輕的住院醫師廣大迴響,醫學院也因此舉辦了一個「病情告知」的座談會。
當年那個敢與大醫師主任頂嘴的小護生走上了專門照顧末期病人的「安寧療護」,天天與臨終與死亡為伍,同時自己也成為癌症病人。從與醫療團隊及眾多醫師的合作,到自己接受多位醫師的醫治,並在醫學院為醫學生開設了數年「醫師與生死」的課程,這引起我深入探討「醫師與生死」議題的動機。
於是申請了國科會的研究計畫,以質性研究法中的「詮釋學」方法論,訪談台灣北、中、南、東四所醫學中心的五十六位各科醫師,面對「他死-病人」、「你死-醫師的親人」、「我死-自己的死亡」時之感受、觀點,及行為反應,一解我當年對欺騙病人一百次的主任醫師之疑惑。
我十五歲那年,右邊內頸動脈上長了一個神經纖維瘤,雖然病理切片是良性,但因長的位置及腫瘤太大,手術時大出血及死亡的危險性極高。醫師告訴父親及姊姊手術的風險,但並未告知我,大家都認為十五歲還算小孩子,不要嚇到我。 但是原來相當清貧的家庭,竟然讓我住台大醫院頭等病房,而且手術前姊姊買了一整盒的巧克力糖給我,就讓敏感的小心靈知道事情不對勁。因為以前都是姊妹們分吃一顆巧克力的,現在一個人擁有一大盒,大概是「快死的人才享有這種特權吧!」於是在手術的前夜,我偷偷寫好「遺書」,大意是,「親愛的爸爸媽媽:女兒不孝,先您們而去……希望您們不要太悲傷,要好好照顧自己……」等等。年代已久遠,我只記得以上這幾句。寫完遺書,塞在枕頭套中,想若我死亡,護理人員定會換床單,就可發現遺書了。
一大盒巧克力,就可使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敏感得知自己疾病的嚴重性,何況是成人呢?醫護人員及家屬們,真的能體會病人的心理感受與想法嗎?醫學院能重視並教導學生這種屬於「人」而非屬於「病」的部分嗎?當年十五歲的我手術成功了,從恢復室推回病房後,我就摸出枕套中的遺書偷偷將之丟掉。然而術後第三天,隔壁病房突然傳來一陣嚎哭聲,原來與我長了一個相似腫瘤的十九歲男孩子,在手術後因大出血去世了。我看到蓋著白被單的遺體推車經過我的病房,後面跟著一群哭泣的家屬,後悔已經撕掉的遺書,想到「可能下一個就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與死亡的近距離接觸。我心中有許多疑問,「人為什麼會死?」「為什麼那麼年輕就會生病?」「既然人會死,那生命有什麼意義?」「生病好苦,苦到最後就死掉了,那麼這些痛苦又有什麼意義?」「人死後到哪裡去了?」「如果我這次病好了,不死掉,但到有一天終究還是會死,那麼我要怎麼活呢?活到有一天可以快快樂樂地死去?」這是一個十五歲小孩的問題,但沒有一個大人能回答我,反而覺得我很麻煩。
我在六月開刀,術後身體虛弱,所以就休學在家。因空閒,小腦袋更是揮之不去地思考這些「生死大事」的哲學問題。到了十月,母親在久病後離開了人世。
她在一個醫學中心,半夜三點多呼吸心跳停止,姊姊去喊大夜班的值班護士,護士來到母親身邊看了一眼,未對家屬做任何解釋,轉身走出去呼叫值班醫師。值班醫師來時,測了呼吸、心跳,及瞳孔對光的反應後,冷冷地對護士說,「三點二十七分,expire(死亡)!」然後對我們家屬說,「病人已去世了!」就走出病房。護士也跟著出去打電話叫太平間的同仁來推走遺體。 當她又折返病房時,看到我在哭,又冷冷地對我說:「別哭出聲,現在是半夜,妳知不知道?」嚇得我立刻噤聲,瞪大眼睛看著她粗魯地拔掉母親身上所有的管子。當她拔除鼻胃管時,我看到血從鼻孔流出。護士拿了張衛生紙,隨便地擦了一下鼻孔,就用白被單將頭蓋起來。
我非常驚恐,想像著白被單底下可能七孔流血的母親模 樣,但那時什麼話都不敢說。太平間的工人推了一張報廢的破推床,不鏽鋼床面上一條已發黑的白色髒被單,工人將病房的白被單換下,以便還給病房。工人用手抓母親的頭,護士抓母親的腳,將母親的遺體抓起後,重重地往不鏽鋼的推床上摔,我的心彷彿被摔碎了,但因已被護士嚇到,不敢哭、不敢問。
家人一行人跟在破推床後面,吱吱咯咯一路噪音推過半夜醫院的長廊,到了醫院後面的太平間,太平間昏昏暗暗、陰陰森森,連一把可讓家屬休息的椅子都沒有。全家人圍著母親遺體,站得很累,父親就叫我們都回家去。就這樣,我失去了母親,卻從此對醫護人員的冷血留下深深的問號。
為了解答我心底的疑問:「為何那麼年輕的醫護人員,對待生命與死亡會如此冷漠?」大學聯考我選擇醫學院,所有的醫學系填完之後就接填護理系。我希望能進入直接照顧病人的科系,學習「人身、人心,與人性」,不只學習病人的,還要探究醫護人員自己的人心與人性。然而聯考未能如願考上醫學系,而進入了護理系,從此開展了一生與生老病死難解的緣。
台大護理系三年級時,我在外科病房實習,照顧一位二十七歲某國立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專心預備高考,一心想謀得一個穩定公職的男生。當他獲知考上高考第一名後,興高采烈地回家想告知父母這個大好消息,可能被興奮沖昏了頭,竟跨越已放下柵欄的平交道。
當他醒過來躺在醫院,四肢只剩下一肢,右手及左右腳因被火車輾過而被切除。一切的希望、前程美景、理想,剎那之間就化為烏有。切肢後的一週他因敗血症死亡,我卻永遠不會忘記照顧他的那七天,以及他的無語問蒼天的問題:「我以為別的東西不屬於我,但自己的肢體總屬於自己吧!誰知連我自己的手腳也不能屬於我,說丟就丟掉了!」「既然有今天,我以前還幹嘛這麼努力呢?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 從十五歲起,我就與病痛及死亡結了不解之緣。從「我死-我自己」到「你死-我的母親」及至「他死-我的病人」,許多問題及疑惑隨著經驗、閱歷、反思等漸漸成長成熟。很慶幸能進入成大醫學院任教,將我多年的心血結晶傳授給醫學系及護理系的青年學子,日子也就在忙忙碌碌中充實度過。
二○○六年底,我被診斷出罹患癌症,而且已有淋巴轉移,這已是我經歷的第五次開刀,手術後的化療做得痛苦萬分,死亡一下子又逼近眼前,此時「生命的意義、努力的意義、痛苦的意義」等問題更真實地逼現。為了一償夙願,也為了將我多年的努力化為文字流傳給下一代,我決定寫四本書。本書是病後所完成的第一本,從本書中可以發現醫師面對死亡時若有冷漠的態度,其實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因為他們在醫學院中並未學到這個重要的課題。其他「生命意義」的問題,就留待下一本書了。
本書最大的特色是在所有的「詮釋」之後都用醫師們親自講的話做為佐證,五十六位醫師的訪談稿構成了極為豐富厚實的本土性資料,可以做為醫學生與醫師生死教育或臨終照顧教育的參考,一般民眾也可以從中一窺醫師的內心,因而給予終日辛勞助人的醫師更多的支持與鼓勵。同時一旦自己或親友生病,讀了此書也能更知道如何與醫師互動。更希望醫學系的老師們因此能重視「醫師與生死」的課題。
在此特別感謝我的兩位研究助理:曹玉人小姐與周怡彣小姐,為此書的付梓所付出的辛勞。
謹識
二○○七年六月
趙可式
很受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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