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3日 星期三

有關漢藏佛教的省思/熊琬 教授(2014年6月《慈雲雜誌》)


 四月十二日,與慈誠羅珠仁波切約有兩個小時的交談,啟發與受益頗多。仁波切頗為漢傳佛教之未來擔心,並說:「漢傳佛教不知自己是否有危機感?」尤其 談及:「五明佛學院從人生精華時代受到紮紮實實的十五年的教育」,令人羨慕。值得漢傳佛教的深切反思。也非常感謝他的關切。漢、藏畢竟是一家人,應該多交 流,多多進行彼此的瞭解,必定互相獲益。

 一、藏傳佛教往往輒謂傳承自古以來未斷,而以此質疑於漢傳。是否果係如此呢?則不可不知漢、藏文化之根本差異所在。漢傳佛教各宗各 派自開山祖師,多係後代的尊推與追認而成,無論天台、華嚴,以至淨土,莫不皆然。只有禪宗的「以心傳心」較重傳承(即所謂「法嗣」之說)。而推其原由:自 孔子自謙「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此兩句話,即謂傳承有自,孔子又說:「殷因於夏禮(典章、文物、制度、風俗等),所損益(增加與減少)可知也;周因於殷 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所謂「十世(十個世代,通謂:一個世代約三十年)可知也。」其實孔子所謂「述而不作」,固係自謙之詞, 其所以「祖述(遠宗其道)堯舜,憲章(憲章者,取法之意。︱謂近守其法)文武」者,乃係「以因為創」。而所謂「道統」之說最早濫觴於《孟子》一書。他說︰ 「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孟子既不親見聖人,雖以未得為孔子之弟子為憾,但以克繼 述孔子之道統為己任,而奉行之。實係居於見聞絕續之交之一人。其後,唐之韓愈有《原道》一文。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 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此韓愈之「道統」說,其中,韓愈乃隱然以遙承孔子自任,已是千年之後了。故知傳統文化有道統說,往往是在 存亡繼絕、若存若亡之餘,隔代遙為繼承傳道。此其文化之特色也。蓋以中華民族五、六千年文化,歷遭劫難與動蕩,其所以賴以綿延不絕,自有在。正如:世界五 大古文明,只有中華文化流傳千古而至今巍然獨存,自有其文化所賴以存在之精神與特質在。道統其一也。而今論及漢傳佛教傳統,亦有然。


 漢傳所謂的宗派祖師,多較謙抑,係後人推尊而來。祖祖其傳,自始即未特別強調傳承一事。(禪宗重心傳例外)試察天台的前三祖,如: 慧文、慧思,以至智者大師。華嚴的前五祖(杜順、智儼、法藏、清涼、宗密),皆然。與藏密重視傳承,強調傳承所自不同。更何況,歷史上備經內憂外患,佛教 的法難更是連連不斷。所謂「三武一宗禍」之摧殘,其所以未亡者,幾希矣。它就像「道統」般,存亡繼絕、若存若亡中,隔代遺傳。


 在法難中,唯有禪宗在所有宗派中所受的影響最小。就由於不立文字之故,而愈要靠文字經典者,影響愈大。從唐至宋「五家七宗」的昌 盛,乃得未立文字之賜。借使其他系佛教,有賴文字傳者,未知將會如何了?是故,如藏傳之有傳承,固足以令人羨慕、讚嘆;但如漢傳之隔代傳承,亦不必自卑, 亦足以自傲,更當珍惜。(再者,禪宗自慧能後便不傳衣缽者,乃所以息諍也。故五祖傳於六祖師特加交代曰:「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語)即便是在存亡絕續之 中,但歷代佛門高僧仍未斷。遠者不論,即就近代,如虛雲和尚、冶開禪師、來果禪師、金山活佛等。即便在當代的台灣:也有像廣欽老和尚與慈航、清嚴、瀛妙 (北投)三位肉身菩薩(據說先後有五位)等,所在多有。其成就亦皆非凡,(虛雲和尚歷經雲門法難、金山活佛之秘行與遊戲神通,廣欽老和尚不識一字,端賴苦 行而修成;似此恐在藏地亦不多見。但平日從未聽聞其強調傳承所自,此漢民族的文化之謙遜特質也。)孰謂漢地無人乎!(強調傳承與否,只是文化的不同,此處 並無所褒貶。) 


 二、有人說我漢傳沒有次第不清:首先漢傳佛教在五千年文化的深厚基礎上紮根,經過歷代的祖師大德的智慧與修證所驗證的理論,自有其可資取徑的價值。


 1.漢傳佛教有一優點,是頗具特色的:即建立在儒家、道家的「人天乘」基礎上,再建構出世法,在金字塔的初層奠定了很好的基礎了。 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出世法若無世間法做根基,(此指一般社會大眾而言,至對極少數根器高的修行人個人則無妨)就 往往會忽略世間,而致消極、不切實際。故漢傳佛教在人天乘的次第很重要,所謂「人成則佛成」,反之,「人之本份尚未做好,如何求其成佛呢?」沙灘上如何蓋 城堡呢?但有幾人注意及此呢? 

 因憶:七十年代英國大思想家湯恩比博士與八十年代七十五位諾貝爾獎得主,聯合發表之《巴黎宣言》中,他們有著一致的看法,即在廿一 世紀人類為避免走向毀滅之路,唯有學習東方聖賢智慧 ︱ 孔孟學說與大乘佛法。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也說:「要不是新加坡大部份人民受過儒家思想的薰陶,我們是無法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的。」其實亞洲四小龍,無一不 是受過儒家思想熏陶的。中華文化之本質即具有包容性、多元性與平等性,有世界大同的理想,有悲天憫人、民胞物與之精神,如:「天下一家,中國一人。」故絕 無種族的歧視,與階級之歧視。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故有極大的包容性絕無排他性。此種人文精神正是西方文化所缺乏, 而為當今所亟需者也。況且文化之精萃,關乎國家、民族靈魂與命脈所繫,不可或緩也。


 2.今就次第而言,漢傳建立在特有的判教的基礎上。判教者是將所有的佛教理論與實修,統整出一個脈絡,予以體系化及次第化,而以圓 教為最高準則與核心目標。它是思想的層層突破與淬鍊的過程,是漢傳佛教頗值重視的部份。所惜者:現代學者只注意及文獻與歷史的進路︱此「進化論」思想, (大乘由進化而來,是故大乘以非佛說,由此而來。關於此點,當另闢專章論之。)與緣起思想相違。而忽略了佛陀教化的精神與實義,殊為可惜!天台有藏、通、 別、圓四教,華嚴有小、始、終、頓、圓的五教次第。就修行言,天台從小止觀(有廿五方便)、六妙門、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和圓頓法門的摩訶止觀。理念完整, 次第清晰。所惜者,今人無人依此實修行。多視同具文,即便是研究者,論及修行,也只以一句佛號代替了事。(這乃是當今漢傳佛教當澈底反思的) 


 次論華嚴「五教」說︵小教是小乘教;大乘教即﹁始、終、頓、圓﹂四教,合為五教︶:小教:(一)小乘教:只言六識。只說我空,不說 法空。講的是「業感緣起說」。大乘教兼法空,我、法俱空。分四:(二)、始教:?相始教:《解深密經》、瑜伽、唯識諸經論。屬「事法界」,為「賴耶緣起 說」,非僅六識,更言八識。多言法相(有),少言法性(空)。?空始教:《般若經》、三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屬「理法界。」多言法性(空),少 言法相(有)。(三)、終教:本體之理與現象之事,以為一體之兩面。屬「理事無礙法界觀」,如:《大乘起信論》。屬「真如緣起說(即如來藏思想)」。 (四)、頓教:直契理法界之空性,但是言亡慮絕,當下即是,非言說、思議所及。乃係體證之境界。如:《維摩經》。亦屬「理法界」。(五)、圓教:理事既是 一,則一微塵即念亦即是真如理體,故無論大小、廣狹、念劫、過去、現在與未來,即一多相即、大小互融、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事事無礙法界觀」。《華嚴 經》、《圓覺經》等。屬「法界緣起說」。 


 華嚴宗判教的特色:將佛法分現象界之「事法界」與本體界之「理法界」,合之則為「理事無礙法界」;圓教則為「事事無礙法界」。「小 教」只講我空,而大乘則是人、法俱空︱據「實相印」,借「四緣起」出發。先將相始教、空始教二分︱先「始」,次「終」︱「如來藏」:「一即二、二即一」; 「圓教」:則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法界緣起」。是以教理之特質出發,而加以分析的判教說。其與天台以經典為核心,借《中觀》思維,先「空(從假入 空)︱藏、通二教」,次「假(從空入假)︱別教」,再「中(即空即假即中)︱圓教」。其中搭配︱「四教︱藏、通、別、圓」而為「五時」之判教說不同。可謂 各極其妙。



 三、再就藏密言,即便是修密續,也必在顯教先下相當踏實的功夫才行。何況就寧瑪派(紅教)言:有所謂「九乘次第」︱顯教三乘(聲聞 乘、緣覺乘、菩薩乘)、外密三乘(事續、行續、瑜伽密)、內密三乘︹大(摩訶)瑜伽續、阿魯(無比)瑜伽續、阿魯(無上)瑜伽續︺,談何容易?尤其是越高 的密法,越需要深厚的顯教基礎。甚至,可以這麼說。以中文為母語的修密行持者,若不能紮根於母語的漢傳佛教上,所學到的密續,恐怕只是外表,否則其是結緣 而已。何以故?因為愈是深厚的文化,若非生於斯、長於斯、生活陶冶於其中,很難深入的(尤其是無上瑜伽續)。即便是藏地的成就者,也往往窮一輩子功夫而底 於成,如密勒日巴、剛波巴等即可知了。何況外人!(就算教者願傾囊相授,也未必學得到。姑不論,上師是否真偽?) 



 四、復次,寧瑪派以大圓滿的正傳教法,強調眾生本來具有「空覺明了」(空,指心體本來空寂;覺,指心體本來覺照;明,指心體光明普照)的「清淨心」(屬如來藏系說法)因此說:漢傳雖亦言「清淨心」,但交代不清。
 
 答曰:《金剛經》:「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六祖壇經》云:「何期自性?本自清淨!……本自具足。」《楞嚴經》:「常住真 心性淨明體」(心與淨並列)、「性覺妙明(覺明同舉)」「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汝今欲令見聞覺知,遠契如來常樂我淨。」、「得元明覺無生滅性為因地心 (明覺並提)」、「清淨本心,本覺常住。(清淨、覺,常住並舉)」、「本如來藏常住妙明不動周圓妙真如性」、「妙空明覺(空、明、覺並舉)」、「觀性元 真,唯妙覺明(覺明同舉)」、「我與如來寶覺圓明淨心(覺、明並名),無二圓滿。」「如果位中,菩提、涅槃、真如、佛性、菴摩羅識、空如來藏、大圓鏡智, 是七種名,稱謂雖別,清淨圓滿(清淨圓滿合為一名),體性堅凝,如金剛王常住不壞」。如是者不勝枚舉。而《大乘起信論》中,心具真如與生滅二門。有關 「覺」義,有本覺、始覺、隨分覺、究竟覺、性淨本覺、智淨相等。茲再舉天台「五時說」為例,五時說網羅大小乘諸經,包舉所有佛典,加以統整而成:華嚴時依 華嚴經,阿含時依阿含經、方等時依維摩詰經、金光明經、勝鬘經、思益梵天問經等,般若時依般若經(大品、中品、小品),法華時依法華經、涅槃時依涅槃經。 又有所謂「別五時」與「通五時(不拘五時,善巧變通)」之稱;掌握了「五時」可說即掌握了佛法的精神與意趣。


 《涅槃經》有「常、樂、我、淨」四德說凡夫無常執常、不樂執樂、無我執我、不淨執淨屬「有為四倒」;故有苦、空、無常、無我的 小乘法︱此又屬「無為四倒」;而有所謂︱「常、樂、我、淨」的「涅槃四德」。此說與寧瑪大圓滿之「清淨心」(超越染、淨相對之觀念)無異。天台係從五時 教,依次步步高昇而來。體系清楚明晰,有宏觀處︱五教之大體;有微觀處︱五時教之詳盡內蘊。可謂「廣大而精微,高明而中庸。」 


 寧瑪派大圓滿教理成熟於十一世紀,是以「如來藏」思想為其基礎而成。而漢傳華嚴五教中的圓教,成熟於八世紀,亦以「如來藏思想」為 核心。所謂「五教」中,以「終教」之「如來藏」思想(染淨不二、性相和會「理事無礙」),進而「圓教」的「事事無礙法界」;而有「六相圓融」及十玄門的 「重重無盡緣起」思想。是知華嚴思想成熟較早,而成特有之圓融無礙法界思想。


 以上再再證明,漢藏之間有待於交流,以促進彼此之瞭解!是以所說交代未清者,蓋出於誤會不明。

 要之,就今日廿一世紀而言發揚佛教中的任何一系,無論南傳、北傳、藏傳、漢傳,都有一原則:必須立基於自己的傳統佛教上,吸收其他 各系優點,以補己之不足。如:漢傳必須建立在自己傳統的文化基礎上,吸納藏傳、南傳優點︱-任何文化︱包括佛教在內,傳久必敝。就如人之老化般,必有其新 陳代謝的原理。傳承有其非常珍貴的優點,但也難免會有其缺失。尤其是面對二十一世紀外在挑戰的日益劇烈。藏傳有非常值得借鏡之處,反之,亦然。總之,漢、 藏宜合作,甚且要與南傳互相學習,所謂「廣學多聞」固然要「一門深入」,同時也要「廣學多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此乃合乎佛教之精神,亦是佛 教之福!

 目前學密者的心態如下:
1.為世間名利而修者,如只想修財神之類的法。
2.想一步到位,就能輕易得到大圓滿、大手印者。
3.自己無法精進,想只靠上師加持,即能一步登天。
4.修修試試看,只要廣加結緣,說不定運勢好,未必不會儌倖而成。
5.漢傳沒啥好修,我都知道;只有藏密最殊勝圓滿。
6.修漢傳不得其法,乞靈於藏傳密法。
7.好奇心所驅使:密教帶有一種神秘的內在,再加上人有:「貴古賤今,貴遠賤近」的心理所造成。

 

 其他,等而下之的自不必論。若真願發心求有成就者,無論南傳、北傳,漢傳、藏傳︱尤其是藏傳強調可以當生成就者,就更難上加難了, 豈能不下實在功夫。顯教必須要有相當深厚的基礎功夫,否則,難矣哉!常無明居士在《菩提道次第略論釋導讀》中引昂旺朗吉堪布語:「甚深密法,若煩惱未除, 如童孩騎烈馬,如之何能駕馭。」並說:「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足證密法固有其殊勝處,但亦有其相當的危險性。昂旺朗吉堪布又說:「若無菩提心,縱使修無 上密、氣脈、明點,亦不得大乘。」菩提心之重要顯密本無二致。有為者,好自為之! 


(作者為前華梵大學佛教學院院長,現任海雲華嚴研修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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